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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余晖背对着妻子舒雅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，双手死死地攥着那几张薄薄的、却足以压垮他人生的A4纸。

  他没有暴怒，没有嘶吼，乃至没有宣布一丝声响。正是这种死寂，才让整个屋子里的空气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、毁灭性的绝望。

  他的母亲，一贯重视仪态、言辞尖锐的退休教师赵文佩，此时正双目无神地瘫坐在沙发上，嘴里重复地、机械地想念着：“这不或许……这怎么会……这不或许……”

  他的脸上没有了愤恨，没有了鄙夷，只剩下一片惨白。那双从前盛满了艺术灵气的眼睛，此时，被一种浓稠的、混杂着无尽懊悔与自我讨厌的苦楚所吞没。

  海州市的“翰林雅居”，是座有名的知识分子小区。余晖和舒雅的家，就在这儿。

  这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气味的家。墙上挂着余晖的拍摄著作，书架上摆满了舒雅的美术画册，空气里，好像都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古典乐的旋律。

  余晖是海州市小有名气的艺术拍摄师，三十五岁，消瘦儒雅。舒雅是美术出版社的修改，三十三岁，温婉安静。他们是互相的大学同学，也是魂灵伴侣。

  只需他们自己理解，这份完美之下，仅有的、也是最深的一道裂缝——他们没孩子。

  为了要一个孩子，这对文艺的配偶，也落入了最凡俗的尘土里。他们跑遍了医院，看遍了中医，尝试了各种偏方。舒雅喝下的苦涩药汁，足以汇成一条小河。

  那是一段愈加磨人的旅程。促排卵的针剂，打得舒雅浑身浮肿；取卵手术的痛苦，让她简直虚脱。

  成果出来那天，舒雅在医院的卫生间里，哭得撕心裂肺。她觉得，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资历，都被掠夺了。

  余晖在外面，一言不发地等着。等她哭够了，走出来，他才用那件带着他体温的风衣，将她紧紧裹住。

  “不做了，咱们不做了。”他抱着她，声响沙哑，“舒雅，是我欠好，让你受这种罪。我不要孩子了，我只需你，只需你好好的。”

  当B超探头在舒雅平整的小腹上，映出两个小小的、跳动着的心脏时，夫妻俩隔着屏幕，喜极而泣。

  他推掉了一切外出采风的作业，每天的作业，便是变着把戏给妻子做养分餐，以及用他最专业的相机，记录下舒雅身体的每一个纤细改变。

  婆婆赵文佩，一位谨慎了大半生的退休高级教师，也放下了素日里严厉的面孔，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慈祥的笑。

  她对舒雅这个儿媳，本就十分满意。知书达理，温婉贤淑，和自己的艺术家儿子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现在，舒雅又怀上了双胞胎，即将为余家立下“头等功”，她更是看舒雅哪里都顺眼。

  她简直每周都过来，送来亲手炖的补汤，拉着舒雅的手，畅想着两个孙辈未来的教育蓝图。

  舒雅靠在沙发上，翻看平板里曾经的相片。婆婆赵文佩就坐在她周围，陪她谈天。

  那是她去意大利佛罗伦萨，参与一个为期一个月的艺术史短期进修课程时，和同学们在乌菲兹美术馆门口拍的合影。那是在他们第一次试管失利后，余晖鼓舞她出去散心、找找创意的。

  “哟，这张拍得真好。”赵文佩指着相片，笑着说，“漫漫，你在里面气质真拔尖。周围这个外国小伙子，长得可真精力。”

  舒雅笑了笑，解说道：“妈，他叫Leo，是咱们在佛罗伦萨的同学，一个意大利人，特别热心，帮了咱们班同学不少忙。”

  刚好，余晖端着一盘切好的生果，从厨房里走了出来。他看了一眼妻子平板上的相片，目光在那张合影上，尤其是Leo的脸上，停留了顷刻。

  他什么也没说，仅仅把果盘放下，淡淡地说了一句：“少亮点电子科技类产品，对眼睛和孩子都欠好。”

  她彻底没有注意到，余晖回身的瞬间，目光里那一闪而过的、一丝极端杂乱的心情。

  麻药的劲儿还没彻底曩昔，她浑身虚脱，眼皮都抬不起来，但认识，却是无比清醒的。

  她听到了护理跟家人报喜的声响：“祝贺，是龙凤胎，姐姐六斤一两，弟弟五斤八两，母子安全！”

  舒雅的目光，先落在了粉色襁褓里的女儿身上。小小的婴儿，皮肤洁白，眉眼像极了余晖，正安静地睡着。

  他的头发，是浅浅的、带着自来卷的亚麻色。他的皮肤，比姐姐白得更过火，乃至能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。最让她感到难以想象的是，当他轻轻张开眼时，那双眼睛的瞳仁，居然是极浅的、好像玻璃珠般的灰蓝色。

  她不知道，在她睡着的最近一段时间里，病房外面，早已掀起了一场怎样的大风大浪。

  而老公，他看着她的目光，是她从未见过的，严寒的，生疏的，充满了审视和探求。

  “孩子在育婴室。”余晖开口了，声响平平，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，“舒雅，咱们谈谈吧。”

  “舒雅，”余晖没有看她，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机，调出了一张相片，放在了她的面前。

  “你不是一向说，那次去意大利，是你找回创造创意的当地吗？”他的口气，像淬了冰，“看来，你的‘创意’，还真不少啊。”

  “我啥意思？”余晖总算抬起头，直视着她，目光里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绝望，“那个男孩，那个金头发、蓝眼睛的男孩！是谁的种？！你告诉我！”

  “你……你置疑我？”她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，感觉无比的生疏，“余晖，你怎么能……你怎么能这么想我？”

  她冲了过来，指着舒雅的鼻子，用她那当教师时特有的、新鲜而又尖刻的语调，开端数说。

  “舒雅，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本分的好孩子，没想到啊，你居然这么有心计！你告诉我，你是何时对不住咱们余家的？是不是便是那次去意大利？！”

  “你让咱们余家，前前后后花了快三十万，给你做试管婴儿！成果呢？你生了两个！一个是咱们的亲孙女，另一个，便是你早就跟外面的野男人，珠胎暗结的杂种！你算盘打得可真精啊！想让咱们余家，替他人养儿子吗？！”

  她想辩解，想解说，可一切的言语，在那个容颜特别的婴儿面前，都显得那么苍白。

  她刚阅历了一场大手术，身体还那么衰弱，可她的老公，她的婆婆，却用最残暴的言语，将她钉在了变节的十字架上。

  他搬进了自己的拍摄作业室，每天早出晚归，只在吃饭的时分，才会在餐桌上呈现。他不再跟舒雅说一句话，乃至，连一个目光的沟通，都小气给予。

  而那个无辜的小男孩，韦星斗，则被她彻底地孤立了。她不允许月嫂抱他，不许月嫂给他喂奶，乃至，当着舒雅的面，骂他是“小杂种”、“孽障”。

  她只能拖着自己没有康复的、伤痕累累的身体，一个人，蠢笨地，学着照料这个从出生起，就不被家人所待见的孩子。

  她抱着他，给他喂奶，给他换尿布，在他小小的、酷似西方人的脸蛋上，落下疼爱的、滚烫的泪水。

  “我需求一个科学的证明。去做判定。”他的声响，平直得像一条直线，没有一点崎岖，“成果出来，咱们再谈离婚的细节。舒雅，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，产业我能够多给你一些，但条件是，你有必要带着那个孩子，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。”

  她容许做判定，不是为了拯救这段婚姻，而是为了给自己，也给自己的儿子，讨还一个最基本的洁白和公正。

  她看着眼前这个既了解又生疏的男人，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年，也伤了她十年的男人。

  纸张被扯开的声响，在安静得可怕的车厢里，显得分外的明晰，也分外的，尖锐。